大凤
因缘际会,曾因一个帖,我爱上了韭花,这个帖,是五代杨凝式的《韭花帖》。现在,又因一幅画,我爱上了韭菜,这幅画,是今人李学明的《卫八处士圃中物产》。
画史中是否有人画过韭菜,不得而知,但我是头一次见,且一见倾心,一见即被感动,被眼前这一剪韭菜深深地“代入”了。
这是画家李学明前年根据杜甫的诗创作的一件作品。
公元759年,被贬途中的“诗圣”杜甫与隐居奉先乡野的少年故交卫八处士重逢。故友相见,分外欢喜。老友来不及听他说完话就拉他入座把酒言欢。酒肴是什么呢?杜甫在诗里告诉我们,“夜雨剪春韭”。饭呢,则是“新炊间黄粱”。这一绿一黄,构成了1300年前那个夜晚的颜色。
那是中国诗歌史上的一个独特雨夜。乱离时代,人生聚少离多,世事沧桑变幻,相见欢之后又是渺茫的别离,每个人的人生都充满了不确定性。一想到这里,杜甫忽然感喟,于是提笔写下这首诗赠给卫八处士———
人生不相见,动如参与商。
今夕复何夕,共此灯烛光。
少壮能几时,鬓发各已苍。
访旧半为鬼,惊呼热中肠。
焉知二十载,重上君子堂。
昔别君未婚,儿女忽成行。
怡然敬父执,问我来何方。
问答乃未已,儿女罗酒浆。
夜雨翦春韭,新炊间黄粱。
主称会面难,一举累十觞。
十觞亦不醉,感子故意长。
明日隔山岳,世事两茫茫。
亦悲亦喜,悲喜交集。相聚的欢乐,离别的悲伤,统统化合在了一起,充满了那个春雨潇潇的夜晚,与雨水一起落在了诗人的心间。我不知道那天晚上杜甫喝了多少酒,韭菜是炒鸡蛋、是凉拌、还是包饺子,黄米饭是否全下肚。也不知道那天早上杜甫是如何与故友分别的。更不知道此后他们二人是否再有相见。千年以后,每读此诗,都为之动容。二人相见,仿佛眼前,亦仿佛我就在他们身边。
是啊,人生飘忽,忽然满头堆雪。我身如寄,恰似飘萍,天地之间何处是我栖息的家园?人生聚散不定的渺茫感让人遽然心生孤独之感,继而化为虚空之感。忽又羡慕起古人来,那时友情,是真正热烈、真挚、纯粹的友情。有如此弥笃的友情慰藉,何尝不是人生圆满的一种?这样一想,诗中的春韭、黄粱就更多了一层温暖的底色。
作为对写意人物画理解甚深的文人画家,此作中李学明画人而不见人,说事而不见事,他们都被画家隐在了画外,隐在了笔墨中,咫尺画面只见三把韭菜、一把镰刀,他们穿越唐朝的那一场春雨,来到宣纸上,见证了朋友与朋友拿自己的人、自己的脸与对方相见。
这是一幅与前人大不一样的唐人诗意图,是真正写意之作。这个“意”,超出了诗思层面的“意境”,不仅指向唐朝的那个时空,更指向我们文化范畴的大时空。润泽的笔墨与苍翠色彩,在密集的线的书写中灌注了“诗史”意味。既是怀古,又有着人的体温、人间烟火的气息,所以更能引发观者的共情。
文人画是吾国特产,是奉献给世界艺苑的奇葩,其高明之处就在于“画外”。“画外”不是虚无,“画外”是“意”的生长之地、呈现之所。我们的文化,精尖的那部分,默默地,“无为”地,走着走着,走到深处,就成了哲学。
读《卫八处士圃中物产》,读这一剪熟悉而又陌生的韭菜。这是一剪写实的韭菜,更是一剪写意的韭菜。这剪韭菜,在畴昔岁月里,让同时代的两个人在命运里相见,又让不同时代的人在缘分里相见,是多么神奇的艺术存在啊。异代知己李学明借笔墨与杜甫的诗遥相呼应,是共鸣,亦是印证,是以心印心的深情之作。没有以心印心的深情,是不会出现这样的作品的。
让我们手执一杯酒,欣赏着李学明的这幅画,再读一读杜甫先生的这首诗吧!